
只要天時、地利與人和兼備,萬事自然亨通。就如正午的太陽,火光高懸於天,光芒普照,無所不及,此為大有之象。
但……惡行與惡狀,就像深埋在心裡的癮頭兒,起初尚能忍壓抑,久了就難以割捨。
在時機對的當下,人尚可守住初衷,不至於揮霍。然而隨著時間推移,初衷漸失,惡習悄然滋長。有人能警覺自省,回歸正道;有人則無法自拔,終至潰敗。
木頭人曾告訴我,他把五千年前,第一次染上「蟲害」的經歷,刻在自己當時尚且年輕的樹皮上,以為警惕。
以他那上等檜木 Hinoki 的體質,本不該受蟲侵擾。偏偏,那隻蟲非比尋常!乃蟲中之王,不僅不怕檜木的香氣,更是專嗜檜木,乃檜木愛好者。
那是木頭人被誕生不久的時候。彼時的世界,還是《山海經》裡的模樣,山嶽如夢,獸語成文,地廣人稀。∴他仍保持初成之貌,巨木高身、年輪稀少,肩膀線條如新刨木器般光滑,動作間盡是天真與好奇。
「那隻蟲,不是惡,只是我當時的盲點。」木頭人對我這麼說。接著便緩緩講起那段塵封的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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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的我尚且年輕,剛離開女媧的工作室不久。外頭世界未曾踏遍,歲月風霜尚未經歷。只知道自己是用檜木打造而成,那可是木頭界裡的上品,不怕潮溼、不懼艷陽,連風也只會對我低聲細語。
∴我理所當然地以為:我可以隨心所欲了吧!
毛毛蟲出現的那天,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考驗。那時牠從我頭上垂降,落在我的肩膀上。
「你竟不怕檜木的氣味?」我警覺地問。
「不怕不怕,我還頭一回聞到這味道呢。你這材質的香氣,簡直是木界裡的神戶和牛!」毛毛蟲牠邊說邊蠕動,口水都快滴下來了。
我當時就知道──完了!這傢伙不是普通毛毛蟲,是最近聲名大噪的「蟲王」。傳說牠的族群能讓樹木的葉片煥然一新,但……也可能是吞噬林木,成為叢林的剋星。
而我曾見過牠當剋星的模樣!
∴我沒多想,立刻拔腿就跑!連續奔了七天七夜。第三天還遇見夸父,非常感謝他陪我跑了一段路,但因為他忙著追太陽,沒空幫我檢查胸前的蟲洞。隔天的清晨,我們就此分道揚鑣。
第八天,我累癱在地,以為終於甩掉毛毛蟲了。但才喘了幾口氣……
「你以為你只是棵樹?」那聲音從我右肩傳來,繼續說道:「錯了!你不只是高級建材,也是藝術載體,更是文化的容器。我們合作吧!」
我一驚,知道逃不掉,也無法擺脫牠了。只得含糊地答應與牠共存。
從此日子一片榮光。蟲王替我張羅大旗,標語滿天飛:
「蟲木共榮」
「蟲木一家親」
「滾動式蟲木」
連女媧都派人送來,用補天彩石,為我製作的勳章。
不久,毛毛蟲們成群結隊,分批進駐我體內,還召開盛大的「蟲木新政發表會」,高呼:
「蟲與木共創綠葉,齊心協力創新生態!」
牠們當場宣示:「未來四年,實踐三大承諾!」
一、減少葉片破壞,即損即修!
二、推動綠葉保險,尊重木體身心靈健康!
三、自律啃食,拒絕無序,打造負責任的新蟲社會!
全場歡聲雷動,煙火衝天。我被推上台,封為「木蟲友好大使」,成了一塊木招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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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……盛世之下總有暗流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那三大承諾?六大保証?十二項計劃?一項項跳票。
「今年蟲族飲食壓力大,葉片保護計劃暫緩,請木頭朋友體諒。」蟲王向我說道。
隨後,自律計畫改為「滾動式啃食」。口號也變成:
「 細嚼快嚥,冰火相榮!」
原本的「尊重木體」,淪為空話。蟲族甚至研發出一種「深層咀嚼法」,專啃我內層木髓,說那叫「文化深度交流」。
「當初你說的三大承諾呢?」我的身體被啃得坑坑疤疤,外表失光,內裡成空。我忍無可忍,去找蟲王對質。
「承諾?啊~那是選舉語言啦。」蟲王回我。
「那不是你親口說的嗎!」
「我們都有在做啊。木頭兄,蟲族需要希望,而希望,就是講給大家聽的嘛。」
牠頓了頓,又說:
「別生氣,我們還是合作夥伴嘛,彼此要有彈性、有耐心。」
「是啊,如果我當初守正,不貪榮光,不做浮誇,也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。」我心理想著。
可惜,這世上,多的是如果。
「我是講誠信的!」牠大聲向蟲群喊,但最近牠的聲音,都會微微發抖。
牠試圖用無限延長的願景、空泛的口號,掩蓋背後的坑洞。
「我們是團結的蟲族!」牠嘶吼著,彷彿要將謊言融進口水裡。
「你以為你能當一輩子的蟲王?連你自己也改變不了自己的謊言。」我見牠的身體起了變化後,低聲說道。
自然界的鐘聲不會為誰停歇。日月如常,天命將至。
某一天,蟲王突然蛻變成蛹,最終,化成蝴蝶飛去。
那些曾高喊口號的蟲族,眼睜睜看著牠的離去。悼念持續不久,自顧自地散開。因為大家知道,牠已是另一隻不記得過去的蝴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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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日後,蟲群再度聚集,一隊毛毛蟲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而來,自稱「接班蟲隊」。
隊伍前頭,是一隻瘦長的毛毛蟲,胸前掛著「新任新希望」的胸章。
「上任蟲王已離去,我們將帶領蟲族邁向更文明的新時代!」牠大聲向後面隊伍的毛毛蟲宣告。
牠們帶來一大張蟲群改革藍圖,畫滿了四季葉片、蟲糧保險、蟲道建設計畫……
「喔……又來了。」我聳聳肩。
「請信任我們,我們會履行承諾的!」新蟲王誠懇地說。
「你們聽起來比上任還可靠。但我現在,不想再用聽的,用行動證明吧。」我站起來,拍掉肩頭上的塵土。
「我們會共存得更好!」牠喊道。
這時,我漸漸明白,真正的大有,不在於誰來擁有,不在於誰坐在王座上。而在於是否願意記得,當初是怎麼把自己讓出去的。大有,不是撐滿自己,而是學會哪裡該有、哪裡該空,什麼該記住,什麼不該再發生。
隔日,陽光普照。我在肩頭胸口受損的樹皮,就是第一任蟲王啃食過的坑洞上,紋上了牠的模樣。
紋的不只是牠,還有我的天真與初衷。五千年後,如果人們有機會看見,這一層五千年前的樹皮,問起我這紋身的故事,我會笑著說:
「這段經歷,我不只活過,也放下執著的擁有。」